當藝術回應時間與生態──《塵與金》：在裂縫中縫補文化與材料的永續想像

黑暗時代的希望之光

在花蓮光復鄉發生嚴重的堰塞湖溢流災害之際，我們該如何復原、療癒與修補？這不只是台灣獨有的課題——世界許多地方也曾在受創的土地上，尋求重建與再生的可能。而藝術，正是其中最深刻的回應之一。

金馬賓館當代美術館推出《Dust and Gold 塵與金》雙個展，邀請藤村真（Makoto Fujimura）與道川省三（Shozo Michikawa），透過與材料共生的創作語言，直面創傷與裂縫，提出關於修復與重生的另一種觀點與想像。

毀滅的瞬間，與創傷正面相遇

「突然之間所有的事情都被摧毀了」——藤村真這樣回憶。

當時，他就住在距離世貿雙子星大樓僅三條街的地方。911事件發生時，他正被困在紐約的地鐵裡，震盪、塵霧、通信中斷……一場無法預警的災難，徹底改變了他的生命軌跡。

他花了六個月才再次拿起畫筆。某次創作中，他不經意發現當水灑在堆疊礦物顏料的紙面上，原本乾裂的色層突然腫脹、翻捲，宛如燃燒的火焰。他稱之為「水的火焰」，並決定保留這些偶然生成的痕跡。

「我完全就是在透過我的畫作，去面對我經歷的創傷。」他回憶道，「在工作室裡，我一層、一層地堆疊顏料，就像是一場場禱告。創作的過程中，我的身體有時會因過往的恐懼而顫抖，但我的靈魂卻在那一刻轉向上帝。」對他而言，那並不是毀滅，而是一種 Purify（潔淨的過程）。

顏料來自大地，創作連結自然與記憶

從靈魂深處到畫布表面，這段旅程在藤村真的創作材料中延續為另一種「光」的語言。他以天然礦物與金屬箔為媒材，將礦物轉化為時間的語彙；透過緩慢堆疊與水分控制，在畫布或和紙上反覆塗佈、乾燥、滲透，使色層自然積聚、漸次顯現，形塑出富含深度、透明感與光感的畫面。他將日本「琳派之美」帶回紐約，使藝術如同「金繼美學」的精神意涵一般，不僅縫補破碎，也成為抵禦黑暗的力量。

他關注生態環境，也向工藝與工匠致敬——在創作中，他突破時空與形式的邊界，跨越東西方文化的界線，開創出一種融合而自由的視覺語言。對於材料，他懷抱深刻的信念，選用孔雀石、青金石、赭石、朱砂、白土（牡蠣殼白）、雲母粉等天然礦物顏料，多半由天然礦石手工研磨而成。這些色彩不僅來自大地，更承載著文化的記憶與自然的聯繫，是對土地與傳統深切的回應與延續。

紙如土地，承載重量與時間的記憶

藤村真常將礦物顏料與膠質調和，在畫布或紙面上反覆塗佈，多達八十至一百層。這種緩慢、專注的製作過程，展現他對材料的尊重，也讓顏料的質地與光澤逐層顯現。他同時大量使用金、銀等金屬箔，增強作品的亮度與折光效果，營造出細膩閃爍的光影層次。

為了承載這樣厚重的塗層，他選擇使用雲肌紙（Kumohada Paper）作為媒材，這種來自日本傳統造紙工坊的手工紙，以細膩的纖維結構與堅韌的質地聞名，能穩固承載的礦物顏料與金箔層疊而不變形，為創作提供了如同「土地」般的深厚承接力。

「這樣的紙張，以後再也找不到，也因此格外珍貴。」更重要的是，這批紙的製作者早已過世，工藝亦無人再能完整重現。這些紙張成為無法再被複製的珍稀材料。每一張雲肌紙，都是有限的、獨一無二的存在，呼籲人們理解所有的「創造」行動皆具永恆意義。

讓土說話：道川省三的陶土爆發力

道川省三出生於北海道，自幼生活在地貌起伏、四季分明的自然環境中，培養出對材料變化的敏銳直覺。二十多歲時，他親歷有珠山火山爆發，目睹火山灰覆蓋城市的景象，這段經驗深化了他對無常與轉化的思索，也成為他創作美學的內在背景。

他對陶土有深厚的理解，熟悉陶土在燒製過程中會膨脹、收縮與斷裂的特性。在創作時，他順應這些物理特性，運用快速的拉形、拋轉與雕刻等動作，讓陶土不斷變形。他在陶坯表面切開裂縫、刻出凹槽，再從內部出力推動旋轉中的陶土，使其沿著切痕自然裂開，裂縫間的土塊因張力而向外鼓起，形成立體而劇烈的雕塑效果。

這是一種身體與材料高度協作的創作方式，仰賴對觸感的敏銳回應進行調整。他不追求完美，而是在與陶土的對話中，觀察作品「正在形成」的過程，讓自然的意志超越人為的設計，使每件作品看起來更像自然現象的產物。

他刻意拋開學院派的規則，讓陶土在高溫、重力與扭力的作用下自由崩解與變形。他說：「真正有生命的東西，都是旋轉出來的。」無論是 DNA 的結構、龍捲風，或颶風，這些自然力量的形態，都是他創作的靈感來源。每一件作品都保留了劇烈轉動與裂解的痕跡，宛如自然現象的遺跡。

此次展覽中，道川帶來三個創作系列：「Natural Ash」 呈現火與灰燼交織的生成痕跡；「Volcano」 延續他對地殼爆裂與能量釋放的直觀回應；「Kohiki」 則以細緻柔和的肌理，呼應對信念與內在光源的探索。

與材料同行，創作不是主導而是對話

道川省三與藤村真有一個共通點：他們不把材料當作可被操控的工具，而是視為創作的夥伴。

對道川而言，他不「製造」作品，而是讓材料自己說話。他透過雙手與速度，引導陶土表達其「自然意圖」，在高溫與扭轉中釋放出內在的爆發力，成就陶土「想成為的樣子」。他導入金與銀的元素，也並非為了裝飾，而是讓自然與人造共構新的狀態，選擇與材料同行，而非加以主導。

藤村真的光，並非由畫布之外照入，而是從色層深處透出，引導物質按照本身特性綻放出光澤。他在雲肌紙上層層鋪陳天然礦物粉與金銀箔，然後讓時間介入創作，等待材料隨之蛻變。相對於金箔的恆久閃耀，銀箔會隨歲月氧化——當銀逐漸黯淡，牡蠣殼白則反而更顯明。這段過程如同信仰的煉淨，靈魂被時間打磨。對他而言，時間不是線性的，而是一種「存在的紀錄」，一段被封存於材料中的歷史。

兩位藝術家對材料的態度，正是「材料倫理」的核心：理解材料的來源，傾聽它的語言，承擔時間對它的影響，並在自然與人為的交織中，讓作品自行生長、逐漸完成。這種對材料的尊重，不僅是技術上的選擇，更是一種對自然與精神層面的理解，也構成了本次展覽最深沉、耐人尋味的張力之一。

文化不該是戰場，而是孕育生態的土壤

九〇年代的美國正處於「文化戰爭」（Culture War）的風暴之中，面對價值撕裂與社會對立，藤村真選擇以另一種姿態回應。他創辦非營利組織 IAM Culture Care（International Arts Movement），將藝術的角色從創作延伸至文化與人性的關懷實踐，關注人道救援、印度貧民窟的協助等議題。

他也提出「文化需被照護」（Culture Care）的理念，主張藝術與文化不該淪為意識形態的戰場，而應成為滋養生命的沃土——孕育多元、療癒創傷，並以「美」的力量修補破裂的社會關係與文化生態。

同樣地，道川省三也以行動實踐「文化關懷」。他在靜岡山區創辦「笹間國際陶藝節」（Sasama International Ceramic Art Festival），將藝術帶回土地與人群之間。這座曾因人口外移與老化而逐漸凋零的山城，因陶藝節的匯聚與交流而重新煥發生機，藝術成為凝聚社群的文化載體。

裂縫中的光與力：展覽作為感知與時間的實驗場

《塵與金》不只是兩位藝術家的作品展出，更像是一場空間的實驗。展期分為兩大篇章：「光之篇章」與「力之篇章」。
「光之篇章」包含【在無聲中閃耀】、【逆境中綻放】、【行走在水面上】三個主題，引導觀者在裂縫中看見光，在混沌裡堅定信心，並喚起面對無常的內在韌性。「力之篇章」則透過舞踏藝術家胡嘉的身體介入，將「身體慢觀」的視角帶入展場，讓展覽不只是一種觀看，而是一場感知的延展。

在藤村真與道川省三的創作中，也帶著「永續」的精神。他們以藝術回應創傷，並透過「材料倫理」實踐對資源有限性與材質特性的尊重；在文化層面，他們選擇連結而非對立，主張藝術應孕育多元與療癒的力量；面對地景與生態，他們以作品回應自然，創造出一種與環境共存、讓時間介入的創作形式。

在塵與金之間，修復與再造

「塵與金」，象徵無常與信念，也代表創傷與修復。在這場展覽中，藤村真與道川省三的創作讓我們看見——「創傷與創造」可以同時存在：我們承認創傷的存在，也從中尋求轉化與重生的可能。

在公開示範中，道川省三以鐵線切割陶土、用木棒從內部推壓、將陶作從拉坯輪上取下、重新塑形甚至重摔回原處——這些看似即將失控的動作，實則來自他對陶土深厚的理解與尊重，謙卑承認自己只是協助材料完成轉化的媒介。他相信，在大自然的巨大能量中，創傷將經過時間的洗鍊，讓破碎得以修復與重構。

藤村真則指出，無論是 911、廣島、長崎，或 Covid-19 疫情，這些歷史與當代的創傷，都是屬於我們的「歸零地」（Ground Zero）——人們在那裡失落、困頓、無以為繼。但他相信，歸零不應只是毀滅的記號，也可以是新的起點。他稱這樣的轉化為「新歸零地」：一個取消與重新開始的起點。正如 T.S. 艾略特所言：「結束即是我的開始」（The end is my beginning）。

亦如他在著作《藝術＋信仰：創作神學》中所寫：

「新事物會穿過舊事物的裂痕而闖入。」（The New breaks in through the fractures of the old!）

即使世界充滿混亂與毀壞，新的創造依然持續發生——這，或許就已足夠。

將來那位真正的金繼大師，他透過我們的傷口來修復我們，並將黃金灌入我們的裂痕之中，使我們變得美麗，帶來「以美代替灰塵」（Beauty instead of ashes）的應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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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Dust & Gold 塵與金》藤村真 × 道川省三 雙個展 

▎地點：金馬賓館當代美術館ALIEN Art Centre
▎總展期：2025/09/28 – 2026/08/30
• 《光之篇章》：2025.09.28 (日) – 2026.04.06 (一)
• 《力之篇章》：2026.04.15 (三) – 2026.08.30 (日)
▎官網：www.alien.com.tw/