田園
[ Garden ]
【古碧玲專欄|不知道的都叫樹 06】母親花.梔子花
當天,媽媽和我浸潤在寂靜的遍野碧茵,我們在花香間得到喘息,生活的吵雜消杳了,地上還有殷紅的蛇莓,她教我如何吃,還說了讓我終身忘不了的話:「墳墓堆的蛇莓長得最大顆,我們小時候都吃得很高興。」
當記憶如老照片般影像逐漸模糊時,我仍清清楚楚銘記著,
蒼綠橢圓葉簇擁著白潔的花,嗅著採著,拎了滿滿一整籃下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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夜涼如水,窗外那盆梔子花在午夜暗香浮動著。
老爺問:
「妳今天插了梔子花嗎?」
「沒,是窗外那棵。」
每逢春夏交遞時,白色梔子花綿甜馥芳的氣味,引我非得循味追尋芳蹤,除了自己種的開數朵外,也問熟悉的花店有沒有梔子花?路旁見到,必定要停車暫借問,展開鼻翼將香味攬滿腔。
對我來說,母親節的花絕非粉紅康乃馨,而是奶白梔子花。
四歲那年,母親帶我去外公擔任主管的衛生所,所裡有片山坡地,順著坡道栽滿梔子花。那肯定是花開時節,幽芬簇簇漫遍整座山頭。母親帶我採擷,那回就只有我,姊姊和大妹都沒帶上,日後回想那一天會如此深刻,好像自己成了獨生女,單獨和母親消磨了一整天,這在上有長姊和下有妹妹的自己的童年非常罕見,忙著照顧我們的母親很少能從家務和幫小孩把屎把尿間抽身。當天,媽媽和我浸潤在寂靜的遍野碧茵,我們在花香間得到喘息,生活的吵雜消杳了,地上還有殷紅的蛇莓,她教我如何吃,還說了讓我終身忘不了的話:「墳墓堆的蛇莓長得最大顆,我們小時候都吃得很高興。」
盼望時間永遠停在那一天,當記憶如老照片般影像逐漸模糊時,我仍清清楚楚銘記著蒼綠橢圓葉簇擁著白潔的花,嗅著採著,拎了滿滿一整籃下山,沿途香共共回家。
連枝帶葉與白晃晃的鮮花、柳色花苞,過個兩、三天逐漸蒙上一層石蜜色,
像未染色的冰糖,整朵垂墜時染上偏紅的暖黃色,正是「梔子色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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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的翹課記錄從念幼稚園啟蒙,媽媽是手巧的裁縫,我們家姊妹都穿她裁製的衣服,親手打的毛衣,繡了花的洋裝裙緣袖口,日日早晨她把女兒們打扮好,我就雙眼爍爍出門上學去。曾有幾次,巷口沒上幼稚園的孩子在跳橡皮筋,著了魔咒般不自覺停下腳步加入,直到正午烈陽曬得頭暈,或是母親買菜返家,才痛罵點醒想起該去幼稚園。這種紀錄到了小學變本加厲,上課途中有一座梔子花園,雖是私人產權,竹籬笆門從來不關的,步行上學的自己逢花綻季節,滿園白花綠葉,香息縈繞,整個人沉浸到流連忘返,逐朵花左聞右嗅,等玩夠了,想到上學時,又是遲到被罰。
黃梔仔花,媽媽都這樣叫,盛花已藏衰竭色。連枝帶葉與白晃晃的鮮花、柳色花苞,過個兩、三天逐漸蒙上一層石蜜色,像未染色的冰糖,整朵垂墜時染上偏紅的暖黃色,正是「梔子色」。梔子花乃最早的天然染劑之一,黃布、土黃豆干、黃色涼粿,連早年便當裡那片黃蘿蔔乾,色彩均取自於黃梔果實。現在回想,自己儘管天天造訪,卻毫無所悉這人家種一園梔子花是什麼目的?純粹是喜歡花香嗎?或供作染劑,抑或燻製早年台灣外銷大宗的花茶?在那園裡印象如此鮮明,卻又那麼迷濛若魔幻。
空氣中暖香甜玉,
縱使花墜落地,熟香味依然蒸蒸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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搬來城南,鬧中取靜的園裡有棵高過二樓的梔子花,住此樓一開窗,空氣中暖香甜玉,縱使花墜落地,熟香味依然蒸蒸,儼然為我的應許之地。這棵梔子花年年初夏即行著花,不吝惜放送她的芳馥,悠然滿庭,最後竟命斷於憂鬱症的鄰居老嫗與她女婿手中,連夜殘酷砍斷,僅餘樹頭。然植物有其求存盛力,隔些時日,長出側芽新葉,老嫗再命女婿動斧除之,幾度生幾度砍,梔子花終於香消玉魂,放棄活路。
自此,尋索梔子花香仿如我嗅覺的鄉愁;只要清明後、端午前,帶幾把梔子花,插得甜氛一室,是寒舍立夏前的儀式。種了數盆梔子花,往往一年開花,一年歇息,摸不透花性,經年摸索,得知務必保持土壤始終濕潤但不濕透,促使排水暢通;既不能任土壤乾透,也不宜施水過剩,否則含苞將不開,甚至易脫落。
古人有「二十四番花信風」,談節氣與花的關係,每個節氣順風而生,挑選一種應時而開的花,以為該節氣的表徵;後有屠本畯寫《瓶史月表》,將梔子花列為五月的花使令,襯托石榴、春萱、夾竹桃等三種花盟主,我私以為梔子花的花姿花息未必遜於花盟主,再說,花豈是生來讓人品頭論足的?
我仍想要有座花園兼果園、菜園,園裡第一棵種的樹非心中的花魁—梔子花不可。
您有一則來自植物的交友邀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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所有的枝枒和花葉
都是前往秘境的門戶
生活,因而綻放不同的世界
《不知道的都叫樹》
古碧玲_著
大塊出版,2022/06
一位植物愛好者,寫給植物的真摯情書,
50篇植物手記,串起日常的時時刻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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古碧玲
植物控,雜學閱讀,食物開發者。自己思想,愛吃樂玩貪讀怕吵過動,兼好美好奇好勝怕無聊,喜新戀舊之斜槓中年。
|核稿編輯:袁瑋辛|